《霸王别姬》金棕榈25周年（三）：《霸王别姬》声音制作回忆

陶经：做完《边走边唱》，凯歌很长时间在美国准备他的新剧本，那时侯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大概有一两年。写了那个剧本以后回来找到我和（顾）长卫讨论这个剧本，做第一次阐述，一个创作人员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譬如摄影，美术，录音，作曲听这个故事，都会有一个特别想法。比方说他们在谈怎么找巩俐，巩俐怎么从三楼跳下来，我就感觉旁边有那么多的嫖客妓女，那么一个声色场所的气氛，她一个人怎么跟底下人说话，产生什么样的声场，底下人怎么拿泥糊(原文如此，我估计是泥壶）往头上磕，我会感觉拍的东西和形象，声音全都在里面。

陶经：文庙的批判会结束了以后，程蝶衣一个人在收拾狼籍的现场，好象是站起来，你会听到成群燕子的声音。我记得我那时刚到北京时，去后海，鼓楼一带，我感觉燕子的声音非常有特点，跟居住在鼓楼的居民的生活气氛和习惯是那么的吻合和有味道。人都走了，就留下了燕子在飞，它们带来一种特别的情调，尤其当他们美美地划过你头顶的时候，树叶在动，燕子在飞，批斗程蝶衣也批完了，一种特别的心境也留给了观众。后来还用了很多广播，那时侯文革来了，年老的程蝶衣戴一副眼镜，走到长廊那，《炮打司令部》的广播轻轻地起来，一回头，他将面对一个自己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冲突，广播的声音成了对这个人物精神世界的一种刺激。程蝶衣特别失落的时候，只能找到另外一种精神寄托和肉体寄托，受了严四爷勾引以后，就有一点带些情色，暧昧的段落，我用了一个流水。我从前到北京四合院后才知道雨后，院中的水沟要慢慢地渗水，沿着水沟流出去，水的声音有一种阴柔的感觉，一直陪伴着严四爷对他调情勾引的戏，那种感觉特别地对。

赵季平老师录的是主观音乐，就是作者音乐，一开始就是音乐当中锣鼓京剧拉的特别好，跟它的音乐形态抓得特别准，我录的京剧音乐完全是程蝶衣的唱，是他们现实当中的有声原音。比如程蝶衣给日本人唱的那段《牡丹厅》以及其他在大戏院里面演唱的那些，都是追求真实感。话筒选择的也是不带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声音。比如我们唱卡拉OK会说“这话筒好！”就是说它能唱出现代流行歌曲的技术含量。那么有些话筒反映出来的是非常真实的东西。我在北影音乐棚，特意隔开一个小间让所有的乐器和唱段进行先期录音，把它都隔得特别有真实感而且不分轨，让你好象近距离听原始声音一样。这跟赵老师录音乐方法不一样，我们俩探讨过，要录得不一样，要让你从作者的东西里跳出来。但是我要进入人物，这种配合只有赵老师能够瞬间就理解和感受到，要把主观音乐和客观音乐做成有一定的间离效果。录到颐和园那场，小孩大冬天喊嗓子，我记得特别清楚是“力拔山兮”那一段，它是那么有悠扬感，我们定出一个节奏，比现实当中的节奏还要慢，让他唱出颐和园里那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和历史，在那么一个场景下的一代新人将要出现，一个转场以后，他们成了少年，所以“力拔山兮”唱的像一个梦一样长，当中我还把第一句和第二句剪开一点点，让他有足够的情绪让观众沉浸在那种感受里面，下着雪他们成人了。随着京剧锣鼓点起，他们又开始在科班练习。

《霸王别姬》的声音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和磨合的，否则就会使声音显得很突兀。它与画面蒙太奇同等重要。声音是有节奏的，用声音来调控画面的节奏，磨合出最好的效果。这就是声音蒙太奇存在的伟大意义。这儿我只说一个：当小癞子和小豆子逃走后再次返回时，小癞子看到小豆子被打得很惨，那一刻他害怕了，赶紧吃掉他美味的冰糖葫芦，接着就自杀了。那一段：小癞子吃冰糖葫芦的动作音响，以及被混响了的“刀胚子”声，暗示下一镜头小癞子的自杀。声音是展垫得如此干净。宁静，死亡前的片刻。 

电影有两段主题音乐：一段是低沉的弦乐，另一段则是京剧中很常见的敲击乐，很有韵味的哪一种（本人对京剧不了解，无法具体描述）。也有两段音乐叠化在一起的时候。一般主题音乐出现时，都是主人公命运发生转变的时候。低沉的弦乐暗示主人公命运的未知数；而京剧选段则是提醒着观众“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大主题。比如：当小豆子被母亲切往第六指强行留在戏班时，两段音乐是交织在一起的，夸大小豆子进戏行，展垫了“戏子”这个身份对他命运以后的影响。再如：当小豆子和小癞子逃跑时在戏院看到“当一个角儿的风采”时，弦乐再次响起，这一次音乐传达了一个信息――小豆子要“自个儿玉成自个儿”。再到后来，蝶衣吸毒，把自己弄得人鬼不分时，主题音乐也响了起来。得不到爱人，自感沉沦，深深地刻画了蝶衣对小楼的爱慕之深。再往后文革时期：当红卫兵问到段小楼爱不爱菊仙，段小楼由于害怕背叛了菊仙，同时他也揭发了蝶衣。在那个互相背叛来保护自己的年代，段小楼的行为直接导致了蝶衣和菊仙命运：蝶衣尽看，菊仙自杀。这又是一个主题音乐暗示人物命运的一个例子。最后还有一个：在片尾时，当久别重逢的蝶衣小楼再唱《霸王别姬》时，蝶衣装过脸来的特写，拔剑前的一刹那，音乐再次回到了京剧选段――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唯美的经典。当然实在在蝶衣倒下后，音乐中出现一个微弱的《歌唱祖国》（电影开头也有）：一方面对应了电影的时空叙述方式，另一方面,激进的旋律，有点讽刺的意味，当然更多的是中国一路走来，有过尝试，有过错误，但也相信祖国明天会更好。 

电影全篇大量使用了京剧中二胡以及如锣鼓等打击乐乐器的声音，使得这部电影更具民族传统韵味，而音效与画面的结合更是恰到好处：在开始时戏班中师徒抓小豆子拜师时的京剧声暗示了小豆子已无法改变自己戏子的命运；在小四抢戏的环节，台前京剧声的响起与其说是故事中的原声，不如说更是为了表现段小楼难以抉择却必须抉择，英雄末路的配音，虞姬的唱腔一直在耳边萦绕，却不是程蝶衣而是他认真栽培的徒弟小四的声音，更是增添了对今昔对比和对苦涩的现实的渲染。在“太庙大火”的场景中，沉重的打击乐声错落有致地响起，使得我们的心头也饱受着和主人公一样的精神摧残。在菊仙自杀的时候，菊仙在空中悬挂的画面配着程段二人撕打发出的吼啼声和“听奶奶讲革命……”的歌声，使故事具有了荒诞色彩，而广播中的歌词“却原来，我是风里生雨里长”是暗暗包含了对菊仙一生的概括，更使故事具有了悲凉感。

这部电影的声效极逼真，尤其是其中的大场面如同身临其境。在影片后期制作中导演陈凯歌为剧中的一个角色程蝶衣启用了配音，使得《霸王别姬》完整正确地再现了老北京的风土人情，但是仔细看下来现场蝶衣的原音与配音是穿插在整部电影中的，成年后的小豆子和小石头都已成了角儿，艺名分别为程蝶衣和段小楼。师兄弟在影楼照完相后承黄包车赶往戏院唱戏，途中蝶衣首度开腔：领着喊的那个唱武生倒不错。柔柔的，细细的声线。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于配音，个人最满足的是批斗的那场戏，杨立新声嘶力竭的声线演出将当时近于丧失理智的蝶衣刻画得正确到位，近乎完美。实在这部电影里蝶衣的原声，有时没有台词，例如：蝶衣为袁化妆时的笑声，戏院外听到冰糖葫芦的叫卖声时的咳嗽声，戒烟时的喊声，以及菊仙自尽后，蝶衣跑出屋后的发疯般的喊声……有很多这样的现场声。 

片中的音响运用了很多，尤其是动作音响，比如：关师傅打弟子屁股的声音，以及打破杯子的声音。实在电影中有很多摔东西和东西掉地上碎掉了的声音，稍微留意一下，就会留意到，电影中的文革前这种场景比较多，破碎的响声正预示着“打倒走资派”的到来。可见音响也是直接参与了叙事。另外在音响方面，值得拿出来细抠的就是音响师在音响的处理上运用了大量的混响，增加了声音的通透感和层次感。关师傅反复夸大了一个“道理”：人各有命。混响的加进在叙事也向观众传达了“人很渺小，命运弄人”的信息。 

《霸王别姬》运用视听语言的强大组合能力，蒙太奇思维巧妙剪切，影像节奏上的调整在摄影构图上的强大构造能力，把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作为了电影的主题，描绘得淋漓尽致，再衬托以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背景，让电影在豪情万丈中又不失细腻的情怀；而正是特定的人处在特定的环境中，他们的命运才更加地多舛！这般宏观和微观的结合，产生了奇妙的化学效果！

另外，在声音方面摆脱了沉重的寓意，而主要用来刻画人物心理、营造场面氛围以及创造场面节奏。整部影片总共有四十多段音乐，以胡琴、笛子、鼓等民族乐器为主，巧妙的将京剧、昆曲及各种配乐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与影片风格相契合的凄凉与沧桑韵味。音响上，影片经常巧妙地对现实音响进行恰到好处的提炼，有效的营造出了场面的空间感，托起了整个场面的情绪和气氛。